2024/12/11
【专访 香港建筑师高浚明 Anthony】萌生于灾难的缪思,细诉关于「摧毁屋」的狂想曲!
来源:https://ztylez.com/art/artist-story/2024/12/11/280290/
作者:Louyi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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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大型设计节 deTour 2024 再次回归 PMQ ,今届以「拥有 → 存有:内在的设计」为题,探索设计未知的可能性,强调设计如何丰富人的内在力量。而是次展览中,香港艺术家、空间设计师和英国註册建筑师 高浚明(Anthony Ko)的作品就十分亮眼地呈现在 PMQ 的地下空间 —— 名为《摧毁屋》的作品,探究「家」的问题。

过去,Anthony 不仅创立了「浚明空间研作室」,一直专注于建筑设计、空间规划、装置艺术与社区项目;他的作品除了是建筑外,还是对地方依附、心理环境和文化保育的深刻思考,包括《秘境》(奥能登国际艺术祭)、《瓦解》S(MACH Art双年展)、《漂浮气泡》(西贡海艺术节)、 《在十七天后》(deTour 2022)等。
近年来,他开始探索荒野极地的空间营造,为我们揭示了自然与人类的深刻联繫。从《秘境》到《漂浮气泡》,每一个项目都是他对空间意义的全新诠释。这次诉说的「家」—— 是个能让人感到归属感和依恋的地方,也融合了这次 deTour 的概念。

怎样把「家」化作「拥有」和「存有」?就让我们走进他的创意世界,看 Anthony 是如何透过作品用空间讲故事、感受空间的无限可能!


Z:若要用三个词语来形容是次的作品?A:「颓垣」、「不稳」、「克服」。
Z:能否分享你的灵感和构思?A:事源在今年初,当我看到日本能登地震的消息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除了捐款之外,还能为当地做的事情。去年,由于参加奥能登国际艺术祭,我在能登附近的珠洲驻留了约两个月,并与当地居民有过接触,其中一件作品便是通过工作坊的形式与他们共同创作。但在此之前,2023年5月5日的奥能登地震几乎导致艺术祭被取消,这些经历促使我想为那些身处困境的人们做出一些贡献。
而「摧毁屋」的灵感,是来自年初能登地震后的一张高空新闻照片,照片中展示了灾后珠洲的状态,而地震后,那些熟悉的风景都变得面目全非。我想像,如果一间房屋突然出现在 PMQ 的广场上,并且房子是倒转的,彷佛有某种力量使它不再如昔日般正常,或似乎搁浅在岸上时,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是否会选择去了解这座房子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Z:作品中出现了「毁灭」与「重生」的意象,你想透过作品传达什么?A:在能登地震后,我看到去年驻留时认识的当地人迅速从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中重新振作,这让我感到深受启发。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都应学习他们的豁达态度,以面对有形和无形的困境。与其单单期待对未来或明天的盼望,日本人对灾难的应对心态,更是我们在香港这座城市中应该学习的榜样。虽然我们日常面对的灾难类型各不相同,并非如日本那样的实体毁灭性灾害,但城市中隐藏的暗涌却依然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Z:你有没有一些关于灾难或重建的亲身经历?A:我驻留在日本的时间,正好位于去年能登半岛地震和今年年初地震之间。当时,我与移居澳洲的家人一同前往能登参观我的作品。年初看到新闻时,还以为是某 content farm 的玩笑。然而,现实和自然的残酷不会给予我们过多的迁就和同情。那天,我不禁思考,如果我们仍在能登,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时光。到了那一刻,我会不会因未能实现的愿望而感到遗憾,是否还有许多事情未曾着手,或是对不起某些人却未能向他们表达。
Z:⁠⁠当一个空间被摧毁后,你认为最难重建的是什么?A:我认为这涉及到不同体系之间的脉络。毕竟,在一场灾难发生后,所有既有的日常生活都会被颠覆或切断。类似于 Lebbeus Woods 在《War and Architecture》中提到的「前危机」和「后危机」,在重大事件发生后,某一发展网络将会完全中断和抹杀。而这些从建筑或空间中慢慢形成的关係和活动,无法被复製或强行修復。例如,在二战后的日本,当丹下健三等新陈代谢派建筑师尝试重新设计广岛时,面对这种抹去一切的白板(Tabula Rasa)状态,他们无法找到切入点。如何重新振作,同时尊重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并在接下来的时间内继续生存,将是最具挑战性的问题。

Z:那你情迷于建筑的缘起?A:起初修读建筑学是被建筑如何反映一个城市的独特性,以及近乎现象性的存在所吸引,那时会幻想建筑师可以如何影响一座城市的感受。当时的我觉得,如果可以在香港这样闷的石屎森林裏,做些好的事情,可能读建筑会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切入点;而且建筑像是每天都围绕着我们日常的感觉,从家中到乘搭交通以至上班的地方都离不开建筑,所以读建筑可慢慢剖析我们的日常行为习性。而读建筑时,看到那些 50 / 60 年代的 Avant Garde Movement,如日本的 Metabolists 或英国的 Archigram,醒觉原来建筑不一定要为起而起,也可以完全是一些对现况的疯狂又可实行的批判性未来想像,令我爱上这个媒介。
做建筑,不一定要等待有钱人发落才可以带来影响,只要有想像、或者一纸一笔,就可以写成 Manifesto 和提案去倡议未来。这让我发现,要做一个好建筑师,不是凭藉光鲜的奖项或学历资历,而是有没有实质的脏活行动去为某地方付出、甚至牺牲。那种预示着未来,且激进又轰烈地去探索真相和幻想世界可以怎样重组的创作,是我喜欢建筑的原因。

Z:能否分享一个你最喜欢的建筑设计?为什么?A:这个问题非常困难!但我这一刻联想到的,是位于金泽的妙立寺(又名忍者寺)。

这座看似平凡的寺院建筑,其实是一个充满机关的设计,作为防范敌人入侵的哨站。它巧妙地设计了半掩的门,以此来误导入侵者,并设置楼梯和地板上铺有和纸,让武士能够躲藏在楼梯下窥探敌情。此外,楼梯上还有四块榻榻米,设置了一个死亡房间,让武士在意识到难以逃脱时可以选择剖腹自尽。妙立寺外观的朴素与内部复杂的机关,时常提醒我建筑本身潜在的活跃性和煽动性。我所期望看到的建筑,应该能够实质性地影响人心,像妙立寺一样捍卫其君主或主将的理念。每一个细节都对整个建筑或空间具有其存在的意义,而不是仅仅以建筑师的名义创造一些空洞的、缺乏理由和意义的庞然大物。从历史的角度看,妙立寺也展示了建筑可以拥有明确的立场。
Z:你身兼建筑师、空间设计师和艺术家等身份,那你认为三者之间的关係?A:我认为三者是一体的,本来建筑师的职责或责任就是用空间去塑造不同类形的感受和经历。好似画家的笔墨会是他们的媒介,建筑师的媒介则是空间。而我亦想补充一点是,由于空间好似空气般虚无,无论大众甚至建筑师都有时难以摸索如何可以透过这种隐形物料去刻划有意思的空间。营造空间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同时我不是想藉此辨护因此建筑可以懒散,反而有机会或权力去做空间的人更加要背负起对城市或者地方的责任去从虚无之中创造有意思的空间。这真的取决于建筑师自身的修为和功架。
Z:那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作品吗?A:第一件作品,是个自发的项目。那时才刚刚从港大完成学士、还未开始伦大硕士学位,我做了大概半年就辞去 Year Out 的工作(「正常人」都会做一年时间去「认识」行业),大部分同学和家人都不解我的决定。我还记得在实习时,我感觉这学科在行业上的虚有其表,这种无能为力令我质疑这个专业的影响力,然后很想去用行动推翻这个事实。所以第一次的作品完成时,最深刻的是自己不再像打工时般无力感,原来有很多方法建筑都可以落手落脚去带来美好,只是这些都没有纪录在教科书上。

Z:不同地方或环境,对你的艺术创作有影响吗?A:绝对有的,特别是在香港这种高度压抑的社会环境中,人们的创作内容往往局限于人造的出发点,甚至可以说是虚假和不自然的表现。近几年来,我的创作逐渐远离城市,甚至将生活从香港岛搬到了离岛。当我远离城市时,眼前的风景变得更加广阔、遥远和自然,周遭的环境也不再如城市般急促,让我不必每天因身边的荒谬而烦恼,从而拥有更多宁静的时间去思考。我偶尔会觉得,生活在城市中,许多事情变得脱离现实,失去了一些我们本能上容易实现的行为。因此,我的创作也愈发崇尚不修饰、不虚假的态度,努力寻求真相。
Z:有哪些地方为你的创作带来启发吗?A:一些偏远荒废且不容易抵达的场地,亦显示出有人类曾居住过的痕迹。例如盐田梓由村民建造的玉带桥、在意大利 Alps 山上的 Dolomites、在 Armentara 的荒废小木屋 Maso 旁边,以及上年在日本废弃的能登线的鹈饲駅站等。这些场地的历史、人类如何在此处生存、到现在因何转变而被忘记或遗弃,都提供许多不同的历史例子,去学习这些价值观,再发展成一些警世的建筑宣言。


Z:最后,当然不得不提到另一个关键词 —— 家。那在你心中,理想的家是怎样的?A:任何能让你感到归属感的场景,都可以被视为家。我幻想中的家应该是由如云般虚无柔弱的材料构成,象征着家人曾经移民澳洲后又回流故乡的漂泊不定。我认为,家是由你珍视的事物和随着时间经历而形成的回忆所拼凑而成的不确定性。随着自身的历练和遭遇,家中所包含的物件也会不断转变,它可能从一个普通却典型的房屋,变成像一艘小船或飞行艇,向着理想乌托邦前往。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有些事情需要学会放下与舍弃,是一种无奈;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留在船上的,便是属于自己的所在之处。
Z:以你的感受或观察或作为创造空间的人,你认为「家」的定义在改变吗?A:家的意义是不断改变的。过去的家,主要集中在维持自身及家族的安危,充当一个保护人身安全的外壳或盾牌;而如今的家,则更多地成为情感寄託和身份认同的场所,是一个守护内在安宁的领域。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都具有某种防御机制的功能,但前者更强调实体的完整性。由于过去的社会条件相对简陋,能够在生活中存活已是一种幸福。随着现代城市的发展,家的安全不再是首要考量,反而是什么物件或条件能够定义专属的家,成为现代人追寻的真相。家不再是一种具体的形态,而是虚无地反映每个人内心回忆的写照。
Z:你认为未来的「家」会往什么方向发展?A:人们或许可以学习从现实中的「屋」中抽离,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家」。减少对原生居所的过度依赖固然重要,因为这种依赖能够记录重要的回忆。然而,当这种依赖过度限制了我们未来的可能性时,它便成为束缚未来的绊脚石。因此,我们需要学会独立和抽离。未来的「家」将如海洋般不断漂流和变化,它不会有固定的形状,而是随着周遭环境的变化而调整,以适应突如其来的灾难。未来的家将由人们人生中逐渐累积的经历与回忆具现而成,这些回忆将被承载在一些易于携带或随处漂流的容器中,例如漂流瓶,或是简单如一个随身的包袱。

deTour 2024 日期:2024 年 11 月 29 日 – 12 月 15 日时间:11 : 00 – 20 : 00地点:PMQ|香港岛中环鸭巴甸街 35 号